許多人知道我,,是因為翻譯了丹·布朗的《達·芬奇密碼》等一系列文化懸疑小說。實際上,,我不光是做文學翻譯,,還是一個搞研究的人。與許多人不一樣的地方是,,我做研究,、做翻譯始終強調(diào)立足本土,堅持文化自覺,、文化自信的問題,。
事實上,梁啟超等眾多先行者,、翻譯家都有著強烈的文化自覺和翻譯自覺,,絕不滿足于將一種語言的文學轉(zhuǎn)換成另一種語言的文學。
1902年11月,,《新小說》雜志在日本橫濱創(chuàng)刊,。梁啟超在所刊的《論小說與群治之關(guān)系》中提出“欲改良群治,必自小說界革命始,,欲新民,,必自新小說始”的口號,強調(diào)小說對于社會改革和社會進步的積極作用,,把經(jīng)世致用的思想演繹到了極致,。
此外,魯迅,、瞿秋白,、茅盾、巴金,、郭沫若等人也都從“感時憂國”改造社會的目的出發(fā)進行文學翻譯,。
改革開放以來,我們的翻譯事業(yè)有了長足進步,。但成績的背后也存在一些不容忽視的問題,,那就是一味地外譯中,卻殊少中譯外,;一心做國外學者的翻譯研究和教學,,卻較少對國內(nèi)翻譯名家翻譯實踐作學理上的梳理和詮解;一心研究如何重視國外特別是西方的文學,、文化,,如何在譯進時忠實外來文本,,如何在譯出時盡量考慮目標語讀者的接受習慣和思維方式,卻較少注意到我們翻譯活動的重心問題,,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自我,,失去了文化自信。
美利堅,、大不列顛和圣誕節(jié)為什么要這樣翻譯
記得在幾年前,,我寫過系列文章來探討文化自信的問題。我認為,,文化自信不是要和國外的文化體系對著干,,而是我們也要有自己的東西�,?涩F(xiàn)實中,,我們在學習西方文化的時候,有時候過于膜拜了,。
比方說,,過去的人把“American”翻譯成“美利堅”。這種美化的翻譯包含了譯者的文化認同,,是一種仰視的翻譯,,意思是說這個國家美啊、船堅炮利啊,。實際上,,真正按照發(fā)音翻譯的話,這個詞應該翻譯成“額賣利加”,。
同樣,,“Great Britain”按照音義結(jié)合的翻譯方法,翻譯成“大布里頓”就可以了,,但我們將其翻譯為“大不列顛”,。這種譯法的初衷恐怕就是讓人知道,這個國家真是太偉大了,,永遠不能顛覆,。
至于“Middle East”,,翻譯成“中東”不算錯,,但我們使用“中東”這個詞就有問題了�,!爸袞|”在歐洲的眼里是東部,,離它們也不算遠,,當然是中東了。但對中國而言,,“中東”顯然是在西邊,,在我們古人眼里那邊是西域。
“Far East(遠東)”是西方國家向東方擴張時對亞洲東部地區(qū)的通稱,。它們以歐洲為中心,,把東南歐、非洲東北稱為“近東”,,把西亞附近稱為“中東”,,把更遠的東方稱為“遠東”�,!斑h東”這個概念一般是指今天的東亞(包括俄羅斯的東部),、東南亞和南亞,,即阿富汗,、哈薩克斯坦以東,澳洲以北,,太平洋以西,,北冰洋以南的地區(qū),。
坦率地講,我們在使用“近東”“中東”和“遠東”等基于西方人視角的詞匯時,,明顯缺少對這些詞匯內(nèi)涵的深究,,缺少了一種話語自覺,也缺少一種自我建構(gòu),。
再如,,我們把“Christmas”翻譯成“圣誕節(jié)”,,問題也很大,。“Christmas”沒有“圣”(saint)的意思,,為什么要翻成“圣誕節(jié)”,?如果是基督徒,把這個詞翻譯成“圣”,,勉強說得過去,。但對普通中國人來說,是沒有什么原因一同念叨“圣誕節(jié)”的,。過去,,老人們將它翻譯成“耶誕節(jié)”,我倒覺得是可以接受的,。
類似以西方為立足點進行的翻譯例子還有很多,,不僅僅是詞語的翻譯,,而且包括翻譯活動和翻譯理論。不少譯者抱著歐美文化中心論的思想,,對自己的文化缺乏自知之明和自信之心,,甚至對本國的文化有自卑心理,羞于將自己國家的文學,、文化作品譯出,,羞于將本國文化介紹出去,這與梁啟超等“豪杰譯”比起來就差得遠了,。
中國人講一點帶中國味的英語,,不是很有趣么
我們一些大中小學校和教育機構(gòu)的英語老師經(jīng)常批評學生,說他們太“Chinglish”,,也就是所謂的中式英語,;動輒發(fā)音不對,語調(diào)不對,,要不然就是單復數(shù)不對,、時態(tài)不對、搭配不對,,總之就是不對,。
可大家想一想,中國人講一點帶中國味的英語,,不是很有趣嗎,?你講得再地道,英語世界還缺一個講地道英語的人嗎,?他們真正缺的是不僅會講英語,,而且有中國文化文學功底、有中國元素和積淀的人,。而在我們的翻譯界,,恰恰缺少這樣的人。
還有人經(jīng)常批評中國學生或?qū)W者,,希望他們要用英語思維,。問題是,我們?yōu)槭裁匆皌hink in English(用英語思維)”,?我們需要用英文寫文章的話,,肯定是用中文想、用英語寫,,要不然就沒有意義了,。
為什么呢?因為英語世界的人是想看到我們的東西,,包括我們的思維,,不一致的地方恰恰是需要溝通交流的,。
另一個方面,我們也經(jīng)常抱怨西方的漢學家在中國經(jīng)典外譯中存在不忠實,、不準確的地方,。殊不知,他們正是出于自己的文化自信,、自覺和西方社會所需才那么做的,,我們卻過多地從字面意思和機械對等諸方面去作簡單的技術(shù)評判。
當然,,譯文越是忠實原文,,就越能看出作品本身所具有的魅力�,?墒�,,中國文化走出去不是一朝一夕、一廂情愿或一蹴而就的事情,。對此,,我們要承認和接受,要在逐漸積累中推動中國文學,、中國文化真正走向世界,。
事實上,中國的文化典籍不僅承載中國的思想,、文化,,更承載中國的文藝、美學,、價值觀和世界觀,。文化典籍的翻譯要忠實于傳遞原文的文本信息,還要盡可能再現(xiàn)原文本的詩學特征和美學傳統(tǒng),。
以短小精悍,、朗朗上口的《三字經(jīng)》為例,對這樣的經(jīng)典文本進行翻譯,,形式和內(nèi)容的雙重忠實才說得上是好譯本,。《三字經(jīng)》每行三個字,,每一首四行,而且是韻體,,翻譯的時候在內(nèi)容和形式上完全與之對應有一定困難,,這也是《三字經(jīng)》譯介歷程中的最大挑戰(zhàn)。
早在明朝萬歷年間,,利瑪竇就翻譯過《三字經(jīng)》,,俄國人,、英美人、法國人后來也曾相繼譯介,。他們雖然大都把《三字經(jīng)》的題目譯作“每行三個詞的經(jīng)典(書)”,,卻沒有哪一個譯者真正嚴守“每行三個詞”的規(guī)則去翻,導致書名和內(nèi)容嚴重脫節(jié),。
同時,,西方傳教士和外交家更多的是一種口水話式翻譯和解釋,在內(nèi)容和形式上都遠離原文,,在深層次的忠實上更是差得很遠,,沒有做到簡明扼要,亦沒有保留原作的神韻,、氣質(zhì)和風貌,。
由此不難看出,我們不能指望西方漢學家拿出真正讓中國人滿意的經(jīng)典翻譯,。在充分發(fā)揮國外翻譯力量的同時,,我們還是要自己培養(yǎng)有文化擔當、有翻譯自覺的翻譯人才和團隊,。
從這個意義上說,,中國文學、中國文化走出去,,首先要考慮的是讓優(yōu)秀的民族文學作品走出去,,而絕不是改頭換面、曲意逢迎乃至削足適履,,更不能仰人鼻息,、唯外人之馬首是瞻。
莫言作品走向世界,,是因為譯者隨意增改刪嗎
100多年來,,西方漢學家的翻譯理念事實上也不斷在變化,一個大的趨勢是越來越忠實原文,、越來越多地保留陌生化效果,。它的背后,是越來越多的外國人希望原汁原味地了解中國,。
前些年,,人們說到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,會列舉各種原因,。比如,,有人說莫言是學習了馬爾克斯的《百年孤獨》、威廉·福克納的《喧嘩與騷動》等,。嚴格來說,,這個理由并不成立。莫言是一個很愛讀書的人,,既學習了中國傳統(tǒng)文學的精華,,也學習了西方文學中的一些合理要素。
還有人說,,莫言獲獎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葛浩文翻譯得好,。這點沒錯。但也有學者認為,,葛浩文是隨意增,、改、刪的典范,。那么,,真實情況是怎樣的呢?我做過100多萬字葛浩文翻譯的對比,,可以肯定他其實是非常忠實原文的,,甚至忠實到逐字逐句的程度。
說葛浩文隨意增,、改,、刪,主要源于他給莫言的一封信,。葛浩文在信中說:《豐乳肥臀》有的詞我想刪掉,,有的要改一下,個別地方可能要采取增譯的辦法,,你看行不行,?莫言回應:這和我沒關(guān)系,你想怎么翻就怎么翻,。結(jié)果,,大家就把這個當作隨意增、改,、刪的鐵證,。
但大家應該反過來看,正是由于葛浩文是非常嚴謹?shù)姆g家,,所以他稍要增,、改、刪都會征求原作者的同意,。這恰恰說明葛浩文非常嚴謹,,輕易不增、改,、刪,。
跳出這個故事來看,要真正將中國文學,、中國文化推向世界,,需要統(tǒng)籌安排、整合和優(yōu)化翻譯資源,。同時,,要改變概念,認清譯入和譯出的本質(zhì)差異,,形成翻譯自覺,。無論是作家還是翻譯家,只有擁有良好的文化自覺和社會擔當,,才能夠使中國文學,、中國文化走得更遠,并為學界帶來更大的貢獻,。
當然,,中國文學、中國文化走出去,,要求譯者不僅具有扎實的雙語能力,,而且要具備深厚的雙語基礎(chǔ)和社會擔當。莫言向他的同鄉(xiāng)蒲松齡的《聊齋志異》等文學經(jīng)典學習的東西,,遠超過其向歐美前輩和同行學習的東西,。莫言的作品植根于家鄉(xiāng)土壤、立足于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,,同時也較好地做到了兼收并蓄,,這是其作品走向世界的深層次原因,也應該是我們譯介什么,、怎么譯介時需要考量的重要因素,。
文學創(chuàng)作要立足本土,文學推廣則怕“巷子深”
改革開放以來,,中國作家積極主動地向西方作家學習,,并大膽地應用到創(chuàng)作實踐中,推出了一部部立足本土,、反映社會問題,、關(guān)懷心靈深處的好作品。但是,,中國文學在國際上的聲音還比較小,,原因何在?
就像武林高手不說自己出自哪門哪派,就不容易被武林接受那樣,,作家似乎也有這樣的心理,。莫言到了美國,還要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�,?思{的墳上燒上一炷香,,說“你是我的老師”。這一方面說明�,?思{對莫言的影響,,另一方面也說明某種“認門”心理。
同時,,“酒香不怕巷子深”這話在全球化的時代肯定也是落伍的,。莫言的作品如果還養(yǎng)在深閨,沒有電影《紅高粱》的強力推介,,沒有十幾種外譯本,,沒有媒體的廣泛報道,“酒”再香恐怕也只會藏在高密鄉(xiāng)的地窖里,。
像莫言這樣的“酒”,,放眼全國不在少數(shù)。這些年來,,中國文學向外走的工作做了不少,,但也有誤區(qū)。一些作家抱著刻意滿足西方讀者單一口味的目的去書寫,,顯然是緣木求魚,,忘記西方讀者同我們一樣有著豐富的審美追求;有的作家甚至抱著沖刺諾貝爾獎去寫作,,就更是天真了,,他們恐怕連諾貝爾獎的評判標準及其嬗變都沒有弄清楚。
十幾年前《三體》連載的時候,,誰也想不到這部作品會在全世界引起那么大的轟動,,更想不到它會受到那么多西方讀者的青睞,并斬獲雨果,、銀河,、克拉克等多種大獎。譯作本身的質(zhì)量無疑是中國文學走出去的重要因素,,但市場因素越來越不容忽視,。隨著文化商品化程度的不斷加深,市場因素對文學作品的傳播影響越來越大,。要想讓中國文學,、中國文化更快、更順暢地走向英語世界乃至世界各地,,恰當?shù)男麄骱驼_的推介確實是非常重要的環(huán)節(jié)。
舉例來看,,麥家的《解密》能在海外走紅,就與出版公司,、媒體等各方面對原作者和譯作的大力宣傳密不可分,�,!督饷堋酚⑽陌嬗捎簌Z出版集團和美國法勒·斯特勞斯·吉羅出版公司聯(lián)合出版,,在35個英語國家同步上市,出版不久就得到讀者和評論界的一致好評,。在美國亞馬遜世界文學的榜單上,,這部作品曾位列第十,被老牌雜志《經(jīng)濟學人》評選為年度優(yōu)秀圖書,,成為迄今唯一一部入選企鵝經(jīng)典文庫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,。由此,麥家也成為第一個入選“企鵝經(jīng)典”的中國當代作家,。
總之,,我們的文學和文化要走出去,有必要更多翻譯成外語,,但切忌一味地迎合,,特別是不要僅僅滿足于英語世界的表達和思維方式。隨著國外讀者口味的變化以及中國實力的增長,,已經(jīng)到了“說我們自己的話”的時候了,。要以文化發(fā)展和國家交流為中心,用好的原創(chuàng)作品,、好的翻譯作品講好中國故事,。
簡而言之,我們要自覺,、自信,、自如、自在地對外譯介,,平等地與世界各國,、各地區(qū)的文學、文化進行交流,,在更高的層次上形成共鳴,、達成共識。
(朱振武 上海師范大學外國文學研究中心主任,、教授,,國家重點學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學科帶頭人,,《世界文學研究論壇》主編。出版《漢學家的中國文學英譯歷程》《〈聊齋志異〉的創(chuàng)作流變及其在英語世界的接受》等15部著作,,編著50多種,,譯著30多種。)